吳鳥電影 「告訴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一一》

「人生很美麗。」

自從看過《燃燒烈愛》後，就持續關注李滄東導演的作品，直到看到《綠洲》後更為讚嘆。友人分享，看過《薄荷糖》後成了他李滄東導演作品裡的最愛，然而對我而言，李滄東導演作品系列裡，我的最愛仍然是《綠洲》。但是不置可否地，《薄荷糖》實在是很好很好的電影。

倒敘手法使用的巧妙連接點

火車

第一顆鏡頭就是那不斷在黑暗與光明中穿梭的火車視角，火車總讓人想起侯孝賢導演最著名的長鏡頭之一──《戀戀風塵》裡阿清與阿雲一起搭火車的那段歲月。映後滑著各路網友的分享，真的有人說李滄東導演還真的有受到侯導的影響。

導演讓火車代表著一個人的一生，並切開主角的每一個階段：穿著灰色西裝的中年男子看似亂入一場河堤聚會，實則是自殺的開端（第一段）；用僅剩的錢買了一把槍，突如其來的訪客，送來多年不見的初戀情人的消息，買下薄荷糖當作伴手禮（第二段）；意氣風發的發財生意，抓姦老婆外遇，自己也有地下情人秘書，一連串施暴家人與寵物的失序行為（第三段）；還是警察時有瘋狗稱號，最拿手的是嚴刑逼供，對於即將臨盆的妻子不屑一顧，外地出差發生看似習以為常的一夜情，卻透露一點愧疚的軌跡（第四段）；回到當兵時期，散落一地的薄荷糖被踩髒，混亂之中流露僅有的良知被亂槍給射下，哀號之後一切都變了樣（第五段）；終於回到學生時代，與初戀情人談及攝影夢，還有過於真實的預知夢，那群人一樣在河邊圍圈唱歌，在年輕人之中看似更為年長的男主角，默默離開人群，到附近的石頭地躺下，激動地流下一行淚（第六段）……六個切片，帶我們回頭一一去看韓國20年的社會轉變。

灰色西裝與薄荷糖

迎向火車大喊我要回到過去的階段，身穿一身西裝的主角金英浩，以及舊地重遊的整個意象，往後串聯下個階段。自殺前三天，他在河堤倉促換下初戀情人的現任老公準備的西裝，用一套西裝做出兩種不同的境遇區別；作為伴手禮的薄荷糖，躺在病床上的順林無法接過來，更無法嘗，此時對比當兵時期出現髒污的薄荷糖，雖然乾淨，但已惘然。

瘋狗與日記

第三階段時為生意人的英浩，與秘書完事後到餐廳吃飯，對著玩球玩到球滾到桌子底下、來取球的小男孩發出狗吠聲，後來發現小孩的父親與英浩認識。尷尬的氣氛延續到男廁，兩人再度遇見，英浩對這位小孩父親說：「人生很美麗對吧？」父親尷尬地說：「對。」這些細節看似不明所以，但回推到上一個警察時期，正是英浩在嚴刑拷打一名學生時，翻到他日記裡寫的：「人生很美麗。」學生忍痛不想背叛其他人，英浩同事嚇唬他說：「你不知道他的綽號是什麼嗎？」此時英浩對學生發出狗吠聲，這名學生就是將來在餐廳碰頭的玩球小孩的爸爸。

善良的手

手的意象範圍很近又擴及很遠，近到在警察階段，英浩長官對餐廳店員伸出鹹豬手，當初戀對象順林找到英浩時，稱讚他的手雖醜卻很善良，這樣純真的話更刺痛著已然墮落的他，讓英浩刻意也對餐廳店員一樣伸出鹹豬手，將這段緣分斷的徹底。那雙手也遠到奮力勒著嫌犯的惡毒逼供現場，還到了從軍時期，失手誤殺了無辜的少女，愈是善良的手愈是狠毒。（其實那段我真的不確定是英浩誤殺還是後來找到救兵的同伴開的槍）

一跛一跛的腳

在第二段見了順林最後一面的英浩，待在樓梯間許久，他起身後突然一跛一跛，可以猜到他坐在那裡有好長一段時間，所以才導致起身時感受到腳麻。往前看當警察時，一夜情後內心有些動搖的英浩似乎沒有想逮捕一旁的學生，更甚至走路突然一跛一跛，再往前到從軍時，他的腳中彈後，我感受到的是一種內心阻礙身體做惡行的善念。那樣突然不良於行的行為，卻帶出深埋在英浩內心一絲絲僅有的良善。（神奇的是那位學生穿著一身的灰色西裝，不知是刻意還是當時大多數的人都穿這樣的西裝）

其他意象等想到再補充囉！

幽微的表情轉變與行為設計

看這部電影除了歷史事件對人的巨大影響，更讓人在意的是，如何以稀少的台詞，大幅的動作表現出不同階段的英浩。首先這件事讓我感覺到十分困難，愈看愈佩服導演掌握人性的透徹，還有影帝級華麗演出的薛耿求，那細微的表情轉變，行為的設計讓前後因果發生很多種可能性，真的會讓人一秒成為忠實影迷。

欲哭無淚轉成一抹微笑

警察階段時的英浩與同事到初戀情人的家鄉處埋伏過夜，輪班制讓英浩有一些時間去旅館休息。同行的同事一言一語，側寫英浩勾引女人的方式，就是騙女子這裡是初戀情人的家鄉，保有神秘感讓對象上鉤。果然英浩貌似照著同事們的劇本在走，他一臉厭世地說著那些台詞似的，但那語調不太像是在說謊，然而當旅館女子真的上鉤後，英浩竟在憂愁的面容下露出一絲笑意，起初會以為「啊！果然，這就是英浩的手段」，但是一夜情過後，女子讓英浩叫她順林時，英浩的聲音愈來愈哽咽，這是怎麼回事？這樣的因果關係，難道還會讓人以為他只是逢場作戲而已嗎？或許他真的是逢場作戲，那一絲笑意可以是輕鬆到手的自信，卻也可以是一種訕笑自己的意思。他真的是逢場作戲，當他順著女子的提議，不斷呼喊初戀情人的名字時，那股想抓住最純真的時刻卻再也不能的心情，也是真的。在這之後，他們相約要一起吃早餐，這一個細節非常優美而動容。或許真有那麼一點機會，讓兩人在此時此刻發展，然而畫面仍然是只剩女子等待過久而蹲下的背影。

對孩子吠叫的意圖

觀影完後回頭去想，在做生意那個階段時，遇到了當初拷問的學生（如今已為人父），為什麼英浩要對一個小孩做出瘋狗的樣子？這其實仔細想想有跡可循，他或許是比那個父親更早發現對方，所以他是刻意做給對方看的，並可能帶有「不甘心別人過的幸福，而自己是不三不四的樣子」的想法。這麼幽微的情緒竟可以透過一個動作串連起來，而倒敘法的故事對比，轉換了「狗吠」行為的背後含意（原本是威嚇作用，後來變成一種不甘），更將兩人前後時期全然不同的人生際遇刻畫出來，產生一股巨大的悲劇感（警察時期看似意氣風發的英浩與被拷打的學生／如今面臨妻子外遇生意即將失敗的英浩與一家和樂的父親）。

（本文劇照來源於奇摩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