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鳥電影 「告訴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一一》

什麼樣的關係才能算是家人？

「我沒遺棄她，是我找到被別人遺棄的她。」-水面下的倒敘法

觀看《小偷家族》時，發現是枝裕和導演熟悉的日常感已然成為必備條件，然而這部電影比起以往看過的作品更加精煉成熟的原因，乃是其敘事方式的建構。第一顆鏡頭就從父子合作偷竊切入，在回家路上收留被家人忽視的小女孩，並跟著小女孩以外人的觀點直視這一家子的關係。從彼此之間的互動與對話，讓人馬上得知他們的關係並不平凡，雖然如此卻自有一套美好的相處模式，將在冷漠社會中難得的愛，表達得十分動人。若以劇情推敲這一家子的組成與「解散」時間，小女孩是成為家中成員的最後一位。然而故事如實地進行下去，隨著兒子翔太的「覺知」讓一切崩解後，這一家子沒有明說的過去全都自然地流露出來。

劇情明明是以順序法進行，但是一切事情的真相卻漸漸明朗起來，且以十分自然、日常寫實的痕跡堆疊出來。若要說觀眾腦補也行，但總得有些什麼，才能讓人聯想吧，所以套一句推理劇常出現的：「人要是活著就能找到痕跡。」是枝裕和巧妙地運用這些對話與事件，將前後看似沒有關聯的關鍵全部如通電般串接起來。比如雖然偶而以偷竊小補生計，但還是主要靠老奶奶的老人年金過活(眾人還曾希望父親傷重一點，才可以領職災的補助金），但大家都不知道確切的老人年金多少，在一次與大孫女亞紀對話中忽然說出「慰問金」，孫女以為就是年金，但其來源卻是每月拜訪老公過去外遇對象所生的兒子，因自己母親的事感到羞愧的兒子家中那裡得來的；又比如有人來拜訪老奶奶，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出獨居的假象讓人以為自己的兒子在大城市裡高就，事實卻是獨居孤老，後來被夫妻倆發現並共居。而發現奶奶的場所，我想應該就是跟當初撿到翔太的地方一樣：打彈珠台的遊戲場所。如此推測的原因是因為奶奶在外頭唯一出現的地方，就是身在許多青壯年人圍繞的擁擠之處，一眼望去就能明顯看見其孤單身影，是一個寂寞的場域。

「啃老族？啃得了就儘管啃吧！」-日常感大師 ，連隱喻也十分自然

從指甲屑掉進鞋子裡、破掉的襪子開始，日常感無所不在。然而角色在事件中的隱喻也十分自然地被凸顯出來。比如以偷竊維生的小偷們，不僅止於表現偷竊行為，更是諷刺社會種下惡因與冷漠，讓這些人必須得活在陰暗角落，努力不讓人發現，如此才能存活下來。而偷竊前雙手手指的轉動儀式也能成為一種隱喻與鋪陳，當翔太開始覺知偷竊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後，他開始懷疑「父母」所教，並在暗黑的壁櫥裡不斷地重複著手指跳動的手勢來審問自己。當這樣的手勢以「移植」的方式轉移到小女孩手上時，在他面前忽然成為一種衝突，於是他刻意地讓「家族」被發現。這一切的隱喻掌握的恰如其分，就連小女孩買新衣的家暴陰影也能派上用場。然而，當家族裡的母親代替小女孩將其舊衣服燒掉，等於想要抹滅原生家庭的記憶，以及叩問人是否可以擁有選擇父母的權利？在火焰前，母親抱著小女孩的這一幕十分精采，她彷彿在抱著過去的自己，更凸顯了家庭所能造成的影響，比我們想像的還更加巨大。

另外亞紀在異色場所工作時，所用的名字叫做沙耶香，然而後來才發現這是同父異母的妹妹的名字(同父異母只是猜測)，意味著亞紀想要的關愛十分困難。而母親與祥太一同喝著的彈珠汽水也能有搞頭，小女孩來找翔太時，他正在把玩彈珠，兩個人依前一後在彈珠裡看見大海和宇宙，諷刺著孩子的人生明明還有許多可能，卻只能這樣生活著，然而這樣的生活卻是在悲慘家庭中最能感受溫情的狀態。

《小偷家族》因劇情的留白反而說了更多，從角色的互動與身分/名字的互換，讓人可以依循有脈絡的生活足跡裡，想像那些外人不曾看見的過去，從他們努力維生卻依舊良善的人格裡，可以揣測幾分他們苦熬不住的痛苦。

「生了小孩，就當得了母親嗎？」-談演員的精采刻度

精彩的故事，必須藉由演員乘載出去。此部電影最值得重看的，可能就是母親這位角色的詮釋了。面對充斥著道德的法律質問，她將罪責一口氣全扛下來，就好像那天被另個女員工因「綁架事件」威脅她放棄工作一樣，在這個時刻，她最能理解什麼才是真正的犯罪。比起這些因良善而做出的決定，外人看不清的真相，怎麼都比不過那些家暴、虐待、遺棄的人，讓受害者受的傷還深。她一次又一次地將剛流出的淚抹去，想刻意抑制自己的情緒，卻怎麼也無法停止的巨大悲傷，轉由觀眾替她落淚。

從《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就能感受到是知遇和導演很會捕捉小少年的模樣，更可以說，這些即將成為少年之前的小孩，都有股真誠而自然的成熟，他們看似無意識地的行為，卻已然展現社會階級的複製，已然從周圍大人之間學著怎麼樣當一位大人。翔太在道德混亂的時刻，更是展現其思想萌發的狀態，讓我非常驚嘆。另外飾演最小年紀的女孩自然演技也讓我非常訝異。

後來想想，資深演員樹木希林飾演的奶奶其實拿慰問金是其次，畢竟這費用也是為了現在家庭著想，然而在她每一次的拜訪背後，是不是總揣想著，眼前看似兒孫滿堂的美景曾經可能屬於自己？

是枝裕和導演以此部電影作品講述了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反而能在這些成員心裡佔有一席位子，而這位子，很有可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父母是可以替代的，只要能活得更加幸福快樂，能因彼此而獲得安慰與陪伴的愛，就算毫無血緣關係，也不是變成該去煩惱的事。

我很高興能看到這部電影。

劇照來自奇摩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