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鳥電影 「告訴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一一》

人生或許是一坨狗屎

看完《大象席地而坐》不禁想到電影《尼羅河女兒》裡提及的一段話：「聖經上預言者曾預言，這城市將荒蕪，變成乾漠，變成荒野，變成無居民，無人子之地。」這段話好似預言未來世界的毀滅性，也有一種「惡」的形成，當然惡的產生只來自人類。《大象席地而坐》的結構裡有許多令人生氣、厭惡的人事物，比如同儕暴力、對老者的歧視，乃至回推到家庭影響本身，從年輕到老，成長過程中所接觸的各種人際關係，都是一種傷害，這也是為什麼四個角色的四個人生故事會相互關聯，那能讓你看清無論你活在何時何地，以什麼樣的面貌生存，都得痛苦著。這麼一說好像太過悲觀，雖然確實如此，但此部電影仍有溫暖的一面。

比如為了籌出到滿州里的車票，中學生男孩抓緊機會發現老人丟棄一隻大白狗的屍體，趁機要錢，行徑可以說是「揩油」。但到後來的走向卻有一種《單車失竊記》寫實與人文關懷之感。壞蛋的大白狗主人似乎發現老人謀殺他的狗（明明自己的狗先咬死別人家的狗先，還有臉反怪別人），這位中學生韋布很逗地拿顆石頭說：「我要刮你的車，然後不付你半毛錢。」(這種事應該先行動再說不給錢吧？怎麼有種搶先一步向敵人暴露行蹤的感覺XD好傻)下場當然被白白狠踢了好幾下，等壞蛋離開後，老人或許是看不過去，也可能是因為可憐這位跟自己差不多處境的可憐人的心態，便將錢給了學生，學生也不單方受惠，硬是將原本想變賣的撞球桿送給老人。兩者明明是陌生人，卻將彼此的羞辱化為同情，乃至到後來彼此也恰巧成為前往滿州里的旅伴。其中一位真正席地而坐的人沒有與三人前行滿州里，他是廢物弟弟的哥哥于城，是以幫派的力量壯大自己的自卑，這樣看似狠毒之人卻在追逐中不斷解救中學生韋布(韋布意外害廢物弟弟摔下樓，意外死亡)，問不出原因，但答案明顯可知，那大概是看見自己年少時的軌跡，臉上那道疤如同在自己心裡，面對家人的偏愛，舊情人的階級意識，在這裡大家都是同路人，或許只有彼此能解救彼此，別小看相濡以沫的安慰，這樣的情節架構也是實現了極為寫實而深刻的人物描寫。

這部電影另外需特別注意的一點便是胡波導演的場面調度實力，運用簡潔順暢的推進鏡頭，一步步掀開一開始沒有發現的事情。比如于城剛對樓下不知誰喊叫：「在這燒」，過一會兒門外忽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這個安排就會讓觀眾立刻聯想到鄰居衝上來找人罵，結果一開門有一個被愚弄的小驚喜是，啊，這不是一個小套房而已，外面還有一個大門，於是推敲出這其實是一間坪數挺大的房子。接著，房門外傳來：「家裡有人啊？」鏡頭不往聲音來源拍，直接對著躲在空白牆角的于城，男人走了進來看都不看于城一眼，便跳樓了。這顆鏡頭有如楊德昌《一一》裡在拍日本生意人在玩鸚鵡時，旁邊傳來NJ與同事的吵架聲。空間沒有移動，反而以聲音調度空間，讓劇情往外擴展成更大的格局，就如同我們看到他人的故事總是冰山一角，如果沒有電影這樣的機會，我們肯定只能輕率地看待「在別人身上發生的事」，幸好，我們有電影，也不禁驚嘆胡波這電影語言實在精妙！

另外在老人的橋段也是，起初只拍他在陽台默默聽著自己兒子要將自己送去養老院，會以為他只是剛好在陽台抽菸，後來看到她拿碗筷進廚房洗也沒想太多，直到後來莫名牽連一堆爛事，回到家才拍出他的床擱在陽台上，這才驚覺，他是在陽台生活著的啊！在那麼狹窄的空間裡睡覺吃飯......明明是自己的房子，卻退縮到最後一步，家人還不罷休，似乎想親眼看見他消失在這裡一樣。連後來妥協被送去養老院後，也沒人來看他。這種痛苦只是「從這個地方換到另個地方繼續痛苦而已」。

《大象席地而坐》裡頭有許多影像與對白很容易讓人想到楊德昌導演，比如鏡頭時常由下往上對著角色的背影拍著，似乎很貼近、以手持攝影自然晃動方式一起與他們經歷這些噁心事，也似乎傳承著楊德昌導演「拍給許多人看他們所不知道的事」；比如韋布同學拿著槍喊：「站起來啊！」像是小四對小明以及無法回頭的當下的呼喊，在這裡更是一種無用的攪局；當往滿州里的班次停了後，老人說「到了那邊沒有什麼不一樣」似乎重述了一次NJ的人生回顧，如果可以再過一次人生，似乎也沒什麼不一樣。但活著還是會有不一樣的事，我們以為那位副主任前途依然發達時，韋布提出「你為什麼覺得你會過得很好？」時，我只是以為那是出自不甘心，然而劇情告訴我們，沒有人可以過得好的，我們的以為或許真的只是以為，我們以為那邊跟這邊沒有什麼不同，但卻突然忘了人類總是只能看到一半的事，也很高興看不到的背面胡波導演幫我們拍了。更像韋布如雙關語的：「我還能怎麼辦？」是絕望，也是繼續探索生命的聲響。

於是，在經過不算漫長、形似致敬侯導《戀戀風塵》中著名的隧道長鏡頭，胡波導演添上充滿自己影像語言的隧道後，眾人下車看到一點光明，還聽到了不遠處傳來的象鳴。此時配樂一出，淚便無法克制地落下了。看到了他的照片，惋惜這樣好的藝術家早逝，少一個智者在無奈的人生中給予一些溫暖，不禁開始感到痛苦了。

PS1看到球棒揮下去兩聲很爽快之外，終於看到球棒下去的正確反應與影響了，想讓人昏倒絕對不是揮球棒好嗎！

PS2韋布不忘踢毽子，眾人也開始踢毽子的畫面真美。

PS3電影配樂非常非常好聽。

PS4值得再刷第二次第三次，不是哪裡看不懂，而是有些東西看幾百遍也無法懂，但還是想看，還是得看。

劇照來自奇摩電影